夏冰已经记不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海浪在不远处掀起一波又一波,舔舐甲板的声音又响又贪婪。狂风几乎要拔掉他所有的头发,他的脸皮像是被无数只手掀上了天灵盖,咸水不停扫过他的眼球,干涩、刺痛、焦虑,自悬空的脚底一窜而上,他被牢牢钉在浪尖里,勉强垂下头,看脚下那一众风暴中的“死神”。
不,他不怕死神,抑或讲,死神已经好几次叩响过他的门,所以他在阴阳两界间游走的滋味并不陌生,但也做不到“无所畏惧”。尤其是这样一个时间段,他害怕极了,因为两只手空空的,只抓到了一把稀湿的潮水。
这意味着,甜宝已经不在他怀里了,包括那件粉色的、绣满福寿图案的丝绵小被子也不在他怀里了,蚕丝的泥土味与女儿的奶香混合的特殊气息,曾经是他能触碰到的最踏实的幸福。
现在,那份“幸福”已落到其中一个死神手里,他抱着不属于他的婴儿,仰起头,面孔上裹了一层薄薄的水印,让皮肤看起来闪闪发亮。
“死神”在说话,但是他听不清楚,只模糊看见甜宝的脸被一只黑色的羊皮手套遮起来了,那是李孟存的手套,他曾经把它和蘸着哥罗芳的手绢放在一起。
李孟存看着被绑在桅杆上的夏冰,表情很兴奋。兴许这是他头一次为暴风雨锦上添花,新鲜感驱散了他的怨恨。
风雨黏住了夏冰的眼皮,但他的脑子并没有被糊住,他记得底下那些死神的样子;李孟存、原百烈、阿正,以及三等舱那一批无主的马仔,他们披着船员的黑色雨衣,把真面目都藏在塑胶斗篷里,只差手上再拿一支长柄弯刀了。他希望自己在化作冤魂之前把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不久的未来拉他们下地狱的时候速度能更为准确。
“他娘个逼的!”另一条“冤魂”在他身后狂吼,声音被风浪割得支离破碎,但还是能知道他在抱怨什么。
相形妻女的安危,与夏冰背靠背绑在一起的扎肉,似乎更关心他自己。他连续不断的咒骂在呼啸的狂风里消散得干干净净,融化在暗夜里,变成雪亮的电光,它们击碎云层,仿佛要劈开整片海洋。
夏冰胡乱地动了动身体,浸了水的绳索快要把腕骨勒断,他已经没办法再做出更剧烈的反应。
“老子半个字都不信!”扎肉也快要被风刀断头,只能拼命压低脑袋,“不过这种时候她还没现身,就是不顾咱们的死活啊!我告诉你,她根本就不喜欢娃娃,就算是她的亲闺女,她也不喜欢!不喜欢!”
夏冰的心随船只不停往下沉去,他脑中浮现杜春晓那张倦怠的脸,她总是斜着眼看甜宝;先前为了救下头等舱的人质,甚至还要把女儿的命都一起搭上。他不是没想到,杜春晓对“美满家庭”这种东西是没有向往的,所以他在她眼中,抑或只是一把浮沙,她随便什么时间都能松手,将他陨灭;甜宝更像是她生命里的某个累赘,他总是羡慕那些妇人,她们抱孩子的姿势熟练而体贴,不像他的妻子,连托住女儿脆弱的后脖颈都学不会……
“总之,死了就算了,不死的话,可有你老婆好受!”扎肉大力吐出飘进嘴里的雨水。
就在扎肉大骂山门之际,冰仔已经从船尾回来了,他的雨衣头罩已滑落下来,贴住了后背,每一根发丝都胡乱地贴住了头皮,让整张脸看上去很怪异。
听到这一句,原百烈抬起头来,看着高处的一对“猎物”,喃喃道:“我们跟上边那两个的处境,也没什么两样了。”
李孟存先前高涨的情绪蓦地黯淡下来,他将婴儿用一只手托住,转交给了原百烈。
“你刚刚讲,谁再吵,便早一步去死。”他指指扎肉,“这位老兄嘴巴张得那么大,看样子便吵得很,先解决吧。”
夏冰和扎肉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发觉身旁多了一道寒光,那是冰仔嘴里叼住的水手刀,闪亮的刃尖划断雨丝,切在吊住扎肉的那根绳上。
扎肉已惊得讲不出话来,更觉不到绳索受到切割时产生的震动,他全身都在发抖,除了胸口烫如火烧,其余部分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数秒之后,夏冰的脊骨变凉,大颗雨点用力拍打在他的背上,他知道扎肉已经不见了,虽然看不到对方坠落的样子,但是愤怒的叫骂声仍留在风中。
李孟存看着扎肉的身体在探照灯炽白的灯光中堕落,经过头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又掠过已积起一层浅水的甲板栏杆外围,便消失了。
他想到在日本某个马戏团帐篷里看到的表演,一个背着假翅膀的女孩就是这样自高处纵身跃下,仅凭腰间拴住的一条细绳,在舞台上方打着优雅的圈圈,银色紧身服划出璀璨的生命之光。
阿正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激动万分地举起了右臂,直直伸向不停打着闪电的夜空,他知道,终于又有可以让他为所欲为的事情了。
狂风乱雨没办法阻止谭少逃跑的决心,事实上,从船被炸的那一刻起,谭少就坚信自己能活下来。船即将沉没的消息确认之后,他内心便泛起了嘲讽的涟漪,这些乘客在海上求生的经验几乎相当于零,大部分可能还不会游泳,更不知道救生艇在哪儿。
谭少很清楚,福和号上原本也只有十二只艇,后来逐条消失,均系被杨威之流的下三烂悄悄拿去劈了做别的家什。这本是航海大忌,然而大家都被催眠似的,逐步放松警惕,以为“福和号”便是真的“福和”,短途航行出不了大事,便将“后路”慢慢遗忘了。唯独谭少还记得,那是弟弟的亡灵无时无刻不在警示他“命运无常”的道理。
事实上,在宴厅哗变之前,谭少并没有在那里准备晚宴,却是待在船尾好一阵,跟李志森一道把那条救生艇挪到了船员舱旁边的一个囤货处,拿油布盖了起来。李志森可能到现在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想“拿来做个衣柜子”。
现在,这个“衣柜子”总算派上用场了。谭少掀开油布,看着救生艇,备感欣慰。刚刚的爆炸让他有些担心它的安全,幸亏气流没有波及它,它依旧在海浪的起伏中一派“随遇而安”的样子。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将它挪到栏杆边,把栏杆砸断,推船入海,就可以了。这是个力气活儿,谁也无法确定自己能顺利完成,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得感谢老天爷的“眷顾”,电闪雷鸣掩盖住了劈砍护栏的响动,不承想护栏比他想象中要坚硬,金属与斧刃撞击中的火花时明时灭,护栏却纹丝不动。
他愈砍愈绝望,刃片滑过栏杆边缘,正割到自己的左手臂,小臂传来一股麻热。他清楚自己流血了,但是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只想快一点儿,更快一点儿速度
那条麻热的伤臂被一个人抓起,他龇牙咧嘴地抬起头,瞪着对方。这样一个时间段已经来不及害怕了,只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斧头。
耳边响起甜宝嘹亮的啼声,他记得那啼声,是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站在诊所的产房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只榴莲,想给口味变得极挑剔的妻子一个惊喜。结果,还未走到书铺门口,便有街坊急吼吼跟他讲:“后生仔,你快去诊所了啦,老婆要生了。”
沉重的榴莲频频敲击他疾奔的左侧小腿,手指被网兜绳勒得一道红一道白,但是喜悦与忐忑正轮番折磨他的心智,他只能拎着那个负累,跑了十多分钟,来到诊所。产房内的一切动静都在他耳朵眼里打转,包括杜春晓隐忍的痛苦;他瞬间觉出了自己的无能,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跟傻子似的在外面来回走,就这样走了无数回,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甜宝那一声哭,是跟这个世道理直气壮地打了个招呼,他的心及手中的榴莲亦随之落地。后来他每每看到甜宝,都恍惚能闻到榴莲的香气。
闪电自头顶散落,炽白中,他瞥见不远处有深蓝色的浪尖在扑涌而来,身体不再觉得冰冷,湿淋淋的皮肤擦过瓢泼的雨滴,产生一种辣的错觉。腰间被啥东西猛力推了一下,身体随即侧弯,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落入深不可测的归宿;于是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是咸津津的,甜宝嘟成菱角状的鲜红色嘴唇在他的记忆里“哗”的一声化为齑粉……
坠海的那一刻,首先消失的感官是听觉,巨大的水泡在他的眼皮周围汩汩升腾,耳朵已经堵上了,只有“嗡嗡”的古怪鸣音在脑中回响。他张开手臂,让自己顺势下沉,这样一个时间段反抗只是徒劳,得让水来接受你,让你彻底融入它的世界。
夏冰至今都记得,五岁那年在天井里洗澡,坐在一只大木桶里,母亲将热水迎头浇落,他捏住鼻子,往里一沉,便再也不想起来。可是今天,他觉出了海水的敌意,抑或讲是老天爷的敌意,它不会让他再起来了,青云镇每一个闷湿的夏夜,都在潮汐里被吞噬、被掩埋、被流放……
冰仔很不愉快,他宁愿待在桅杆上,那是目前为止在他看来最安全的地方,上头是水,下头也是水,无如就这样占领高地,看下面哪一位爷的尸体先浮上来。反正,救生艇已经不见了,福和号正在一分一秒地崩坏。他望望下边,刚刚割断的绳索正在他脚底下荡来荡去,那两个人应该还没那么快断气吧,得在海水里做垂死挣扎,直到手脚无力,被绝望彻底勒住了性命,这才放弃,然后永别人间。记得鲁船长从前跟他讲过:“掉下去的人,除非水性极好,离船很近,否则只有等死。”
可实际上,冰仔时常见证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溺水悲剧,不是那些人没水性、离船远就没的救了;即便船只与他们咫尺之遥,船家也不会出手,顶多打一根篙子过去;他们接受的是“明哲保身”的教育,知道你若下来救,必定被溺水者抓住不放,如冤魂一般来箍紧你的腰,摁住你的脑袋,到时候死的便是两个人。所以他一点儿愧疚感都没有,反正早晚是个死,他割不割那两条绳,都是一样……
不…….不对……闪电处,冰仔似乎发现了海中的秘密,不对,一切都不对,死神并没有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某些与魔鬼做了交易的人,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
他没有再留恋桅杆上暂时的安全,快速俯身,抓住铁架,以最快的速度往下爬去……
“凤……凤爷……”在甲板的积水里踩得哐哐响的冰仔,跑到李孟存身边,瞪大一双眼看着他,“救……救生艇……”
枪声划过李孟存的雨衣头罩,与雷的轰鸣交杂在了一处,李孟存眉上的雨珠跌落进眼眶里。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着原百烈。
原百烈手里的枪管不停地滴水,他叹了一口气,道:“外国货真不错,居然不受潮。”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抱着甜宝。
此时,李孟存完全听不到站在他身后的冰仔缓缓倒入水中的动静,冰仔额上有血洞不停被雨水敲打,他四肢抽搐,仰面躺在甲板上,一双震惊的眼死死瞪住天空。
“这家伙刚才去找救生艇应该是幌子吧,他肯定是为自己能逃生,把艇藏起来了。”原百烈拨开三等舱的马仔,走到护栏处,用枪口指了指船下,“艇就在那儿。”
三等舱的壮汉们迅速往护栏扑去,动作比李孟存还要快。他们指着海面,嘶吼、惊叫,表情诧异而愤怒。
“省省吧,”原百烈也从壮汉堆里挤出来,走回到李孟存身边,“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你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他们给你效力了。逃生路就只这一条,谁先上救生艇,谁就能活下来。”
阿正话毕,举起手枪,往里装了一个满弹匣,开始冲厮打、争抢中的壮汉们开枪。诡异的是,那些人仿佛觉不出背后的杀机,他们只是互相拉扯、厮打,要把对方从护栏上拉下来,谁都知道救生艇只能坐六个人,少一个竞争者,便多一线生存的希望。于是,他们就像在码头抢活干的时候一样,红着眼、咬着牙,誓要把对手甩掉,要下地狱就让别人先下,自己的命才最宝贵!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先前的同伴已经死了,他们健壮的背脊被打穿,扑在前头的人身上,那些人以为中枪者们是拖后腿,于是狠狠扭动身体,将他们甩掉。肩背轻松的瞬间,子弹便同样穿透了他们,尸体就那样扒在护栏上,十指依然紧紧抠住铁条,一动不动。
一名壮汉突然意识到背后有人射冷枪,于是怒喝,众壮汉这才清醒过来,纷纷转身,高举棍棒,向李孟存和阿正他们扑来。
李孟存摇了摇头,从阿正腰间抽出另一把枪,开始了久违的杀戮游戏;唯独原百烈猫下腰,用身体紧紧护住婴儿。
嘶吼与尖叫在短短数十秒内被扫荡得干干净净,只余十多具尸体在海水里沉浮,或仰或趴,身上泛起深浓的液体,一缕缕、一波波,向三个幸存者涌来。
阿正在混血的海水里大笑,双脚并拢,跳来跳去;死人总是让他兴奋,如果有可能,他现在就想把那些人的肾脏一个个掏出来!
阿正的狂欢,让李孟存心生烦躁,他喘了几口粗气,拿枪口指了指刚刚爬起来的原百烈:“去宴厅,把梁玉棠和小林美纪带出来。”
“为什么只叫我一个人去?万一你们趁机抛下我逃掉怎么办?”原百烈的眼睛冷冷的。
“原百烈!”李孟存踏过血水,一把抓起对方的衣领,“我知道你在搞鬼,但是我现在不想追究,等上了救生艇,再跟你算账!”
李孟存突然明白了,他与原百烈先前建立的信任已土崩瓦解;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逃生以后,江湖上再不会有“原小凤”这个人了。
令李孟存更绝望的是,宴厅里空空荡荡,所有活着的人质都像是被魔术师变没了。
他讲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能一脚踩过古母的尸体,站在乐台上,身体随着船的起伏不停摇摆。
甜宝“哇”一声哭起来,似乎是知道现在已入绝境;也似乎是把一脸错愕的李孟存从迷思中拉了出来。
夏冰醒来的时候,只觉肚子胀胀的,然而又有一些饥饿感。他不畏惧饥饿,却对自己惊天动地的呕吐感到尴尬。
有一只手将他的上半身扶起,让他的头伸在暴雨里,不停吐出姜黄的汁水;温热的汁水被风倒掀回他的脸上,他瞬间觉得“活着”是一种更剧烈的痛苦。
扎肉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心,边拍边道。他这一嚷嚷,瞬间消解了惶恐,他抬起头,看了看眼前晃动不止的浪花,一艘巨大的游轮半沉在海面上,如星的灯火明明灭灭,宛若死亡的前奏。所幸,他与死亡已保持了一些距离,能够清楚地看到灾难扩张的过程,那是他一度以为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厄运。
“我……还活着?”他这才察觉到呕吐的时候一直抓紧的依托物是木制的船沿,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他在另一条船上,它很小,在风浪中晃得相当厉害,从自己不停左右扭动的腰肢就能知道,他依然被海托在掌心里。
杜春晓也不理会扎肉,只伸出一根手指:“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手指点到的是梁玉棠、古婆婆、艾丽丝、小林美纪,以及刚刚获救的扎肉和夏冰。
“哎呀呀,原以为只能坐六个人,看来还得有空余多救一个。”她眉毛皱了一下,“现在,你们谁跳下去,再腾个位置出来?”
四个女人都垂下了脑袋,唯独夏冰“霍”地站起来,面向浮在海面上的半截船头,它被四散的火星团团围住,呈现一种华丽的橙色。
“甜宝!甜宝还在船上!”夏冰带着浓浓哭腔,一只脚已踏上船沿,扎肉急忙抓住他那条抬起的腿。
“李孟存……”他想也不想便这样讲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不,是……是那个凤爷。”
“什么意思?”艾丽丝冷冷开了腔,她唇边粘着秽物,两只手背在身后,紧紧抓着船沿,“你女儿没能救出来,难道这里就要死一个人?”
“当然,”杜春晓抹了一下眼睛,刘海儿胡乱地贴满了她的脑门,看起来有点儿可笑,“因为等一歇可能要再上来两个人,一大一小,这种小船载不下的,只有跳下去一个,方得圆满。”
“杜小姐,真要跳下去一个,那就只有您自己了吧?或者您的丈夫。”小林美纪伸了一下湿漉漉的脖子,中,她已经用了最大的声量。
“不可以的,”杜春晓摇了摇头,“我是孩子的娘,要是死了,谁来养大她?我也很需要有丈夫的陪伴,要不然啊,便是生无可恋了。我可不像你,孑然一身也能活得好好的。”
“你怎么能肯定等一歇会再有人上船?”古婆婆总算开了口,两眶眼白被夜雨染成了暗蓝色,“若是上不来呢?”
杜春晓依旧死死盯住对面即将沉顶的福和号,海浪交叠成一张竖起的水网,掩盖了所有求生者的意志。
就在半个钟头之前,她便缩在油布下的救生艇里,既不想逃跑,也没有要做手脚的意思,只是躺在那里,等一个人。
谭少的行动慌乱而缺少章法,绝对没意识到救生艇内还有一个人,他只是掀开了油布,在来不及被杜春晓吓到的时候便匆匆跑去砍栏杆。接下来的那一幕,杜春晓终身难忘,李志森的出现也许算不得意外,但是在两人合力砍断栏杆之后,谭少居然顺便也把李志森的脑袋砍了一下。
李志森没有倒下,甚至他可能还未觉出剧痛,他只是转过身来,闪电照亮了他那对疑惑的眼睛,额上缓缓滑落的一缕血很快被雨水打散,像是敲开了一个血库,更多的红色汁液自头顶落下,糊满了他的面孔。
“你出卖我!你出卖我!为一块面包出卖我!那天你让我去杀凤爷,就是想我死!”谭少直觉喉咙快要扯破,愤怒让他浑身发烫,仿佛有一团火冲到脑门处,他便顺着火势冲上前,举起斧头,冲着摇摇欲坠的仇人又砍了一下、两下、三下……
阿弟,你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我是亲眼看着你手脚折断,被塞进了一只棺桶,你不该再跟着我了,不应该,完全不应该!
李志森的身体与刀刃不停碰撞,发出“咔咔”的声响;谭少从未那么样清晰地感受到骨头折裂的反应,阿弟啊阿弟,你当时就已经死了,应该觉不出痛吧?倘若你还在人间不停游荡,带着一副断裂的身体,那么哥哥就助你早登极乐!哥哥这就来帮你,来帮你啊……
斧头蓦地发出一记怪叫,谭少随即手上一松,跌落在地;眼睁睁看着斧身与李志森的头颅一道滚向栏杆断口处,然后消失在茫茫夜雨中。
谭少一脸错愕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分不清那是阿弟还是李志森。
阿弟又在唤他,他抬起头,望向海面;阿弟就站在汹涌的浪涛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齐整整地穿着棕黄寿衣,向他招手。
谭少木着一张脸,跨向悬空的断栏,一个浪头突然升起,将他卷入怀中……能确定,从此以后,他将永远与阿弟的亡灵为伍。
“说得倒是没错,确是你发现了这条艇,然后跑到宴厅把我们都叫出来逃生。可是,你既然本着善心救了我们,又怎么还要转念再杀一个?”
被风浪掀得左摇右摆的救生艇上,小林美纪还在继续与杜春晓理论,好似先前谭少与李志森的悲剧完全与她无关。
“不是要转念再杀一个,而是这条船上,还有一个人该死。”杜春晓直视小林美纪的眼睛,没有掩饰杀意,“这个人应该是你吧?”
“我一直都觉得,咱们女人狠起来,比男人要强十倍。譬如就讲你吧,要不是你怂恿李孟存搞这一趟军火买卖,借机害死梁森,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你不死,是怎么也讲不过去。”
“原来如此。”小林美纪竟向杜春晓深深欠一欠身,“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原本的目的,确实是要杀掉梁森,然后拿一笔钱,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我相信,每个有能力的女人,都会这么干。”
“可惜,人生无常,总归有些意外。”杜春晓长叹一声,道,“这些意外也让你们焦头烂额了吧。”
小林美纪点一点头:“但是,不管怎么样,梁森先生应该也无法活着离开这条船了,我很欣慰。对不起了,梁小姐,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话说得太早了,小林美纪小姐。”杜春晓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因为,梁森不可能没办法活着离开这条船。”
“杜小姐,事到如今,听了您太多的鬼扯,我认为您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女人;但是……”
小林美纪昂起了头颅,“您不是每一件事都讲得对,梁森肯定是上了船,也肯定要死在船上,哦不,也许是死在海里。”
“没错,他确实是死了,但不是死在那儿的。”杜春晓指了一下已然只有一根桅杆还露出海面的沉船方向,“在上船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哈?”扎肉很干脆地一把将夏冰从船沿上扯了下来,搂住他的脖子,也几乎算是按住了他的命门,夏冰瞬间动弹不得。
“我说,梁森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很可能就是死在凤爷布下的那个陷阱里。”杜春晓手搭凉棚,再度望向沉船的地方,那儿已是一片火海,如发出橘光的水母群在随波浮沉。
“你们也晓得,塔罗策命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跟古婆婆的通天神力一样假。它之所以看起来颇准,兼因每一张牌都代表一种人品。打个比方讲,有些人是牌中的太阳,带给我们念想与希望,当然,也有一定的可能是虚妄的希望。”
“有些人是牌中的恋人,永远都在自家的小圈子里寻欢作乐,顾不得世道艰险。”她指了一下艾丽丝。
杜春晓微微皱眉,手抚在胸前,那里头藏着塔罗牌,亦是她一生的玄机:“知道我最怕里头哪一张牌么?是隐者。隐者因为时常躲在暗处,所以你往往看不到它的真面目,它可以是任何样子、任何形态,平常不轻易现身,只在关键时刻才走出来,无论是女祭司也好,女皇也罢,到最后,往往都死在隐者手里头。”
“对吧?”杜春晓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梁玉棠身上,“您就是那张最教人胆战心惊的隐者牌。”
“梁小姐,您的父亲死前,把他和李孟存的交易告诉你了吧?亏他还能撑到当时……”
梁玉棠一直有这种感觉——佩嫂的肩膀是世上最坚硬的,她趴在那上头,好比趴在一块岩石上,不大舒服,却极稳妥。走路的时候,她能触到肩部肌肉艰难地颤动,一缩一驰中,硬度都在一直在升级。这表示佩嫂已经很吃力了,只是她永远都不可能讲,自打她出生开始,佩嫂就从未跟她叫过一声“苦”,唯独在她废了一条腿的那天夜里,医院的药水气味将她唤醒,她看到一对隔着竹布衫的肩膀在发抖。
佩嫂回过头来,肩膀已然平复到正常的状态,眼眶里却有一滴泪丝毫没有征兆地流下来。
佩嫂没有食言,此后二十年间,她便承担起了填补她遗憾的重任,无论去到哪里,她都不用双腿着地,车门一开,便能看到佩嫂那副坚挺的背脊,仿佛是从她身上切割下来的一部分,尽管分离矣久,却从未扬长而去。她只须欠一欠身,将整个身体压上去,便获得了全新的生命。
去戏园也好,茶楼也罢,甚至是半夜起身上厕所,那个割离的“部分”都如影随形。
那一夜,亦是一样,佩嫂背起她,匆匆往林场深处走去,手上提着的煤油灯微小如豆,只能照到佩嫂的手腕。
但是,梁玉棠坚信佩嫂具备某种神奇的力量,有野兽的敏锐度和一世只忠于她的执念;所以她放心地将自己交到对方手中,好比将自己交给一盏永不熄灭的光明灯。这种信任,自她的心口通过背脊的接触,传递给了佩嫂,她脚步沉稳,呼吸顺畅,在找到那个陷阱之前绝无半点拖沓。
可是,当佩嫂要把梁森从陷阱里拉出来的时候,梁森却抬了一下手,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跟她讲:“先不用。”
煤油灯的豆光移到梁森的胸部,那里露出一截锋利的树枝,枝头的血滴已凝结成一团黑雾。
梁玉棠不记得自己在陷阱边趴了多久,她太累了,而父亲的声音却一直断断续续,有些听得清,另一些则要靠猜测;唯有一句话,她听得真真切切——“靠你了。”
靠她?她当时靠的却是大汗淋漓,浑身被树叶湿气浸透的佩嫂。内心的恐惧感消逝之前,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断了气。断得很松快,宛若一朵云被风吹散,她甚至都不曾觉察到那是“死亡”,只是死死抠住了佩嫂的手,甚至用指甲尖戳破了一颗老茧。
手被抽空的一瞬间,她即刻想到自己彻底被抛弃了,再也没人能轻松实现她的内心诅咒,那种“去死”的怨念,已然无从托付,就连佩嫂也不行。
也就是那个瞬间,梁玉棠变成了大人,她用力支起那条完好的腿,立在陷阱边,月亮的残光打在脸上,也灌入陷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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