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邦科技资金链持续紧绷,正在波及代养户手上的生猪。据财联社记者测算,如果正邦科技“公司+农户”业务依然正常运转,以2021年数量相当的生猪出栏量估算,下半年该部分业务将给公司贡献收入超80亿元,利润逾10亿元。
财联社7月23日讯(记者 王平安 刘建 实习记者 曹莞尔)7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李江驱车40多公里,到南宁市运回了一车饲料,在此之前,李江代养的正邦科技育肥猪已经两天没吃饲料了。
“正邦老是断料,供几天料就断个两三天已成为常态,”李江向财联社记者表示,“拿不到饲料猪会生病、会饿死, 我是绝不会垫饲料钱的,断料就断料吧。”
据财联社记者多地了解,最近一个月,不仅是李江所在的广西南宁,四川江油、江西赣州、湖南湘潭等多地的正邦科技代养户均出现不同程度的断料问题,并且还面临结款难、退押金难等多种问题。
正邦科技资金链持续紧绷,正在波及代养户手上的生猪。据财联社记者测算,如果正邦科技“公司+农户”业务依然正常运转,以2021年数量相当的生猪出栏量估算,下半年该部分业务将给公司贡献收入超80亿元,利润逾10亿元。
7月3日,抖音用户“雪中泪”发布视频称,断料8天后,正邦科技代养户代养的猪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出现猪吃猪。
随后,猪吃猪视频被全部删除,“雪中泪”回复财联社记者称:“当地政府正在和正邦谈判,帮忙处理问题,就先删了视频。”
到了7月8日,“雪中泪”再次发布猪吃猪视频,且截止至发稿未再删除。财联社记者询问为何二次发布视频,“雪中泪”未再回复。
对于猪吃猪,正邦科技某分公司财务负责人袁复昌的反应十分平静,他在记者暗访时分析称:“猪吃猪明显是缺饲料,公司资金紧张,没法提供饲料,没办法,饲料缺久一点,就会出现猪吃猪的情况。”
而资金紧张导致断料并非个例。在财联社记者调查过程中,广西南宁、江西赣州、四川江油、湖南湘潭等地的正邦科技代养户均出现不同程度的断料问题。
原正邦科技四川地区销售经理杨定告诉财联社记者,“我原来负责饲料这一块,公司没有资金,没钱买原材料,代养户断料很正常的。我的工资才发到4月份,养殖户的饲料哪能稳定供应?”
正邦科技供料中断后,由于权责划分,代养户即使看着猪挨饿至饿死,也不愿垫款购买饲料。
某代养户向财联社记者提供的双方协议显示,正邦科技以记账的方式提供猪苗、饲料、药物、疫苗等物料,代养户提供养殖场地、设施与劳动力,正邦科技向农户支出的代养费标准为1.5元/头/天,所有物料及肉猪均属正邦科技财产。
按照合同约定,代养户购买饲料,喂养的是正邦科技的猪,饲料款相当于暂借予正邦科技。在正邦科技资金紧张没办法保证供料后,代养户普遍不愿垫款购买饲料。
山西吕梁代养户王伟就曾替正邦科技垫资,他对此十分愤怒,“我垫款之后,正邦把猪拉走一批,然后一句话都没,不仅不给结算,也不说垫款的事。后来我就和正邦闹翻了,最后一批猪我养了半个月,公司也不送饲料,也没药,猪死在猪圈里都没人管。”
对于不垫款导致猪饿死或猪吃猪,华北地区某养殖农户告诉财联社记者:“别人卖的东西是物件,但养猪人卖的猪是生命,卖了以后猪进入屠宰场就会被杀,我们说自己赚的钱都是杀生得来的,是‘发血财’,对猪会有愧疚,大多数都会尽量对猪好一些,眼睁睁看着猪饿死或者猪吃猪,对养猪的人来说,很不好受。”
内心虽有挣扎,但在金钱上的压力下,代养户不得不直面现实。江西赣州代养户张豪对记者表示,“我代养的2000头猪让正邦卖了之后,让我向公司打申请给我结款,但就给我结60块一头,水电费都不够,我养了6个半月,一头应该是300块代养费的。”
对于结款难,正邦某分公司财务负责人袁复昌表示正常,他和记者说:“我的工资都还在拖欠,农户合作的钱更难给,比如说400万的就先给100万,后续的看情况了,毕竟我不是不给,只是一下没那么多钱,农户也没办法。”
关于代养费纠纷怎么样才能解决,张豪称:“走法律程序赢是能赢,但搞得很麻烦,关键是赢了也没钱。现在要想办法搞他,我之前天天去闹,每天准时打卡,比上班都准,直接拿上锁,锁住他们的门,锁了几次才说给我处理问题,但解决了也没用,最后说没钱,还是只给你这么多,太糟心了。”据了解,与张豪有代养费纠纷的服务部为正邦科技赣州市信丰县服务部。
(与张豪有费用结算纠纷的正邦科技服务部 服务部内无工作人员 图片来自:受访者提供)生猪面临“偷卖”
出于对正邦科技资金链的担忧,代养户正陆续退出代养合作,但退出的过程并不是特别容易,结款和退押金成为难题。
山西临汾代养户卢娟对能否讨回押金较为担心,正准备起诉。她告诉财联社记者:“养殖结束以后,代养结算款没给全不说,6万元押金一分没退,去年12月结算退的户,现在6月了,连个人都联系不上,想打官司都找不到人,当地的服务部都搬没影了,人去楼空。我现在准备起诉,打算连当时服务部的会计一起起诉,没办法,正邦没联系人,只能拉这个会计下水。”
山西吕梁代养户刘文面临的情况与卢娟类似,他表示:“我和正邦合作代养了600头,该出栏的时候,正邦来人把猪拉去卖了,结果猪卖了代养费结了,6万的押金要不回来了。现在当地的服务部撤走了,本地的代养户根本联系不上原来接触的正邦任何一个人,打总部电话说不归他们管,建议我们走司法程序。我觉得我们这一批代养户的钱是要不回来了。”
面对结款与退押金困难,不少手上还有猪的代养户冒险“无奈”选择“偷卖”公司猪。
曾替正邦垫资的山西吕梁养殖户王伟在维权群里劝其他代养户:“现在有猪的能卖就自己卖吧,但是卖猪之前一定要通知公司,必须保留录音作为证据,通知了就最多是经济纠纷,到时候把自己该得的得了,多余的打完官司再还给他。不然怎会是拖得过正邦,毕竟一家人还得生活过日子呢。”
“偷卖”看似是优选方案,其实需要面对一定法律风险。上述正邦某分公司财务负责人袁复昌对代养户不敢“偷卖”十分有信心,他告诉财联社记者:“就算断料、猪饿死、猪吃猪,农户也不敢自己偷偷卖了,不把猪给公司。有合同的,就算公司少给你钱、没给你钱,但没说不给,你要是私自把公司的猪卖了,这就是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一下就从民事变刑事,是要抓人的,吃亏的还是农户。钱给不到位,农户最多闹事堵路堵门,也就是个民事纠纷。”
正邦科技与代养户签订的合同约定,正邦科技提供猪苗、饲料等物料,并负责猪只销售,其中物料及肉猪均属正邦科技财产,代养户未经正邦科技书面同意,不得自行处置。合同对代养户私自卖猪做出了单独约定,约定每私自变卖一头猪,赔偿8000元。
对于“偷卖”行为是否违法,河北卓联律师事务所续剑律师认为:“根据《民法典》规定,若代养户认为公司减供、停供饲料会导致合同无法履行,可通知公司,督催其在合理期限履行合同。若对方仍未履行,代养户可向对方发出解除合同通知,通知送达即解除合同。合同解除后,代养户根据损失情况有权请求赔偿。此时对方公司款项未结算或赔偿,养殖户有权留置所饲养生猪。在通知公司支付赔偿未果时,养殖户可根据市场行情报价变卖存栏生猪,所得价款用于抵偿损失,如有剩余的款项应当返还给相关公司。”
“这也符合《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一条的规定,当事人一方违约后,对方应当采取适当措施防止损失的扩大。在饲料断供的情况下,代养户为防止猪饿死、防止损失扩大,有权保护自身合法权益。”续剑律师补充称。
关于“偷卖”后代养户涉嫌“侵占罪”,续剑表示:“《刑法》规定的‘侵占罪’是指以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拒不交还的行为,构成该罪的主观要件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且拒不交还。如果代养户通知公司后依法行使自身权利,是不构成该罪的,即使代养户未通知公司直接售卖,也不一定构成‘侵占罪’,除非代养户是以非法占有售卖后的大笔款项为目的。”
实际情况是,部分代养户虽已开始寻求法律保护,但绝大部分代养户连合同都没有。
“合同上写的是一式两份,各拿一份,但实际是签完以后不让你拿走,就放在服务部了。”山西临汾代养户卢娟称。财联社记者共向九位代养户了解合同情况,九位代养户的代养合同均在签署后存放于正邦服务部。
其中仅卢娟可提供残缺合同(合同全文共4页,代养户提供1、2、4页),该残缺合同是卢娟因押金问题与正邦科技闹僵后,找正邦科技服务部索要的,残缺的第3页中包含代养户押金退还相关合同条款。
受访代养户中,有一位代养户拥有其所在地区的服务部的唯一一份合同,但合同转借他人起诉使用后尚未归还,也无法向记者提供。
其余7位代养户均没办法提供代养合同,有代养户称当时签订的合同有电子版存放于正邦科技线上系统中,现线上系统已无法打开。
对于代养户来说,搞明白法理关系,与正邦科技进行诉讼斗争较为困难,直接处置代养的肉猪相对容易。
湖南某代养户称,“我们这边之前有几家养户去找正邦要钱的,拿着被子、席子睡门口的,拿着农药要自杀的,这样子闹都没有给钱。我这里1000多头猪,我先卖了600头。”
另有养户告诉财联社记者:“断料断得没办法,猪饿死了代养费和押金还不一定退,我就先卖了一部分猪,最近200斤的都卖了,我以前还卖过80斤的。”
据财联社记者了解,常规生猪出栏体重在115-125KG左右,而近期公司公告显示,正邦科技商品猪销售均重已连续三个月低于90KG。对此,正邦科技证券部回复投资者称:“公司是出于结构调整的需要,并不是没钱购买饲料。”
财联社记者调查获得的信息,与上述对投入资产的人的回应相近。袁复昌表示:“从去年慢慢的开始取消代养模式了,很多地区已经完全取消代养,没有取消的很多地区也在缩小规模。主要是跟农户合作没有自繁自养赚钱,而且跟农户合作防疫不行,死亡率高,自己养成本要低一些。”
年报显示,2020年正邦科技“公司+农户”业务规模达到巅峰,签署协议的养殖户7951户,其中,有存栏的6409户,其余为空栏期或技术改造期。到2021年中,协议养户降至5743户,有存栏养户为4607户。
与之对应的是,正邦科技在2021年接受投资者调研时表示,“公司+农户”和自繁自养比例将从2020年的6:4调整至2021年底的4:6左右。
财务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021年正邦科技亏损191.15亿元,期内经营活动、投资活动、筹资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分别是-22.04亿元、-10.34亿元、-66.55亿元,全年现金总流出98.93亿元,期末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余额从2020年的117.11亿元降至18.17亿元。
2022年一季度,正邦科技再度失血,亏损26.64亿元,期内公司经营活动、投资活动、筹资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分别是-13.61亿元、-1.78亿元、4.28亿元,总计现金流出11.11亿元。
持续失血之下,江西国资成为正邦科技强援。财联社记者统计显示,2022年一季度,江西铁路航空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与江西省金融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分别给予正邦科技100亿与50亿元资金支持。
但150亿强援,仍未能使正邦科技摆脱资金链危机。据上海票据交易所票据信息公开披露平台7月1日披露,截至6月30日,上市猪企正邦科技商票逾期余额扩大至8.768亿元,较6月8日公告的商票逾期余额增加3.348亿元。
而令人唏嘘的是,公司声称造成亏损的因素——“猪价下跌”已在今年年中发生逆转。在行业周期上行之时,公司却陷入生猪饿死、减重困境,上演“跌价猪多,涨价猪少”的悲情戏码,拱手相让行业红利。
2022年年中之后,猪价已开启强势反弹。Choice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2省市生猪平均价自2022年3月18日的12.13元/KG上涨至7月15日的23.24元/KG,涨幅91.59%。面对暴涨后的猪价,正邦科技已有盈利空间。公告显示,正邦科技育肥猪完全成本为20元/KG,剔除四项费用后的养殖成本为16.45元/KG。
据财联社记者测算,如果正邦科技“公司+农户”业务正常运作,按公司2021年年底出栏1492.67万头,“公司+农户”与自繁自养比例4:6计算,代养户实际贡献597.07万头出栏量。若该部分出栏量维持到现在,每头猪按照120KG常规出栏均重出栏,头均收入约2788.8元,头均盈利388.8元,下半年将有望为正邦科技创收83亿元,创利11.6亿元。
7月20日,财联社记者分别联系正邦科技品牌负责人与公司IR,按对方要求发送采访函至公司邮箱。采访函中分别询问“养殖户断料、费用结算困难是否意味着正邦科技资金链断裂”,“代养户饲料及资金问题,是否与公司养殖业务由‘公司+农户’转向自繁自养有关”,以及“自繁自养为重资产业务,公司如何保证资金供给”等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江、袁复昌、杨定、王伟、张豪、卢娟、刘文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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